衡王府林四娘的故事，在清初至中叶似乎特别流传，笔记、文学名著中多有记述咏叹，略作钩校，或对关心青州文史者有所启发。
    清初文坛领袖王渔洋(今桓台人)在其《池北偶谈》里记述：闽陈宝钥观察青州，一日宴坐斋中，一少女搴簾入，姿首甚美，蛮髻朱衣，繍半臂，凤嘴靴，腰佩双剑。陈疑其仙侠。女自称林四娘，曰：“妾，故衡府宫嫔也。不幸早死，殡于宫中；不数年，国破，遂北去。妾魂魄犹恋故墟。今宫殿荒芜，欲借君亭馆延客。”自是日必一至，每张宴，初不见有宾客，但闻笑声酬酢。四娘叙述宫中旧事，悲不自胜。引节高歌，声甚哀怨。一年后辞别离去。有诗一卷，程周量会元记其一诗：静锁深宫忆往年，楼台箫鼓遍烽烟。红颜力薄难为厉，黑海心悲只学禅。细读莲花千百偈，闲看贝叶两三篇。梨园高唱升平曲，君试听之亦惘然。王渔洋将林四娘的遭遇与国破联系起来，在她身上明显寄托了某种故国之思。同时借助“鬼话”隐隐约约写下衡王府的败落惨象。
    《林四娘》是《聊斋志异》里的名篇，在蒲松龄笔下，林四娘不仅是美丽的鬼魂，而且谙音律、工诗文。陈宝钥请她唱曲，“乃俯首击节，唱伊凉之调，其声哀惋。”陈慰之曰：“卿勿为亡国之音，使人悒悒。”女曰：“声以宣意，哀者不能使乐。”以唐代边地伊凉之调，影射满清取代大明，宣怀恋明朝之意。蒲松龄笔锋一转，写林身世：“妾，衡王府宫人也。遭难而死，十七年矣。”乃问宫中事，女缅述，津津可听。谈及式微之际，则哽咽不能成语。女每夜辄起诵准提、金刚诸经咒，又与陈评论诗词。一夕告别，取笔作诗一首：静锁深宫十七年，谁将故国问青天？闲看殿宇封乔木，泣望君王化杜鹃。海国波涛斜夕照，汉家箫鼓静烽烟。红颜力薄难为厉，惠质心悲只问禅。日诵菩提千百句，闲看贝叶两三篇。高唱梨园歌代哭，请君独听亦潸然。“十七年”这个时间概念重复出现，春秋笔法不言自明。故事开头：“青州道陈公宝钥，闵人。”冯镇峦即注：“陈公字绿崖，康熙二年观察青州。”《青州府志》有如此记载。由康熙二年(1663年)上推17年，正是衡王府被抄检的顺治三年(1646年)。
    顺治元年五月清兵攻占北京。六月，清王朝即遣户部侍郎王鳌永招服山东。七月王占据青州，“启报抚定青州郡县，并赍故明衡王降书以闻。”(《清实录》)十月，李自成部将赵应元率被击溃的农民军，“持伪符乘传至青”，赚开城门，杀王鳌永，并将奉明宗室衡王登基。不久，和托、柯永盛诸将率众会剿，赵应元失利，受骗被杀于北门瞻辰楼。事见《清史稿》，咸丰九年文煜序《青州府志》之《李士元传》记载颇详。顺治即谕和托诸臣：“严查流贼赵应元余党，尽行正法。城中有同谋者，亦查明正法。衡王曾否与赵应元同谋，应行详察。有谋则严加看守，另行奏闻。”(《清实录》)大约因为初定青州，没有马上对衡王开刀。延至顺治三年，终于对这样的阶下囚治罪：“故明鲁王、荆王、衡王世子等十一人谋乱，伏诛。”衡王府被抄检，化为废墟。蒲松龄以太史公之笔，暗伏了这一历史事件。又以人鬼恋，写出“一世坚贞”随衡王遭难而死的林四娘的故事，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民族思想。生于崇祯十三年(1640年)的蒲松龄，对其邻郡青州府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，必定多方打听，耳熟能详。林四娘其人其事，绝不会纯系虚构。
    莱芜市博物馆藏《园寂清节禅师比丘尼李姑墓志铭》一方，楷书，30行，行22字，系近年在莱芜市凤城办事处西泉村出土。撰者朱廷佺，字不凡，明末延绥巡抚朱童蒙之子，明亡后坚不出仕，晚年以古史词赋自娱，82岁卒。其家为莱芜名族，蒲松龄与其兄相过从。墓志说：“李姑者，莱邑乡贡生李森之女”，“天启乙丑年二十，聘为衡王世子妃”。“丁卯(1627年)衡王薨，衡世子立，册立为王妃。”“戊辰(1628年)衡世子薨，其弟立，出居别所”。今案：史载衡王世系，止于衡宪王朱常氵庶。莱芜李氏嫁常氵庶之长子，常氵庶死于天启七年(丁卯)，其长子立为衡王，李氏册立为王妃。李氏之夫在位仅一年故去，朝廷未及正式册封王号；其弟嗣立衡王位，清朝君臣以“衡王”称之。据《明清史料》丙编第五本所收《登莱巡抚陈锦残题本》知末代衡王名朱由棷，以“由”字辈取名特点可推知李妃之夫名朱由橚，尚待核实。墓志继续说：“崇祯甲申，逆闯射天……。无何，东兵入，尽诛贼党，及口兴有命，徙诸王及眷属入京。”这便是赵应元占据青州旋被杀的一段史实，青州城有一场血腥屠杀，衡王府被严密封锁。顺治二年十一月由登莱巡抚杨声远督发诸王及眷属起程，解送北京。(《明清史料》丙编第三本收《登莱巡抚杨声远启本》)杨特别奏明当时衡王“庶母刘氏”、“卜氏”因老病、“嫂李氏”因“孤孀”，俱未随行。随其滞留府中的尚有“原旧老幼宫人138口”。李氏虽未随行，墓志中说道：“因聚衣饰器用悉焚之，自制衣衾殓具”，“自缢于殿中”，自杀未遂。“一时宫妾从死者甚众”。“久之，遣官来青郡，籍府中宫眷财物。妃以闲废疾病得免，赎为庶人，丙戌，归莱邑，祝发为尼，名妙祝金。素通释经，宫女为尼者，咸师之而受教焉。人号为清节禅师”，“终于有清顺治之壬辰孟夏晦日”。“壬辰”为顺治九年。“丙戌”为顺治三年，五月，“鲁王、荆王、衡王世子等十一人谋乱，伏诛。”朱由棷被杀，八月遣山东青州道韩昭宣抄检衡王府，韩昭宣因办理籍府事失宜，致使“缢者缢，逃者逃”，而被严旨“著革了职”，刑部提问。(《明清史料》丙编第六本收《刑科抄出山东青州道韩昭宣革取提问残件》)抄家籍没是清朝皇帝对付政敌的传统手段，“籍”是造册登记，将府中房屋财产、人口登记清楚，房屋财产或没收或赐给负责抄检的大臣，人口则上市变卖。李氏就在变卖中被娘家人重金“赎为庶人”，回莱芜后“祝发为尼”的。赎出的或逃出的宫女，大多遁入空门。
    林四娘为衡王府宫人，当与李氏同时，顺治三年二十岁时遇难而死。陈维崧在其《妇人集》中只记林四娘“早死”，清杜乡渔隐《野叟闲谈》记云：有姬林四娘者死于枯井。民国齐东野人《青州纪游》更指称是衡王府东南的胭脂井。这类似粉丝起哄，捏造细节以讹传。林四娘是“仙侠”般女子，必有一番作为，成为传奇人物，“至今犹唱林娘曲，烟锁云门万树秋”(清初徐田《失题》诗)，否则，岂能成为清初衡王府文学题材创作中的主人公？
    《红楼梦》里林四娘是一位“风流隽逸，忠义慷慨”的“姽婳将军”。写到南京甄家“获罪”被抄，贾府在“自杀自灭”的抄检大观园后，也“昏惨惨黄泉路近”。七十八回开始，写晴雯抱屈夭折，按情节的必然发展，是贾宝玉写下《芙蓉女儿诔》替这个女奴以示控诉，但是却突然插入“老学士闲征姽婳词”，此后才有“痴公子杜撰芙蓉诔”。戚序本回前总批提示曰：“以《芙蓉诔》为主，《姽婳词》为宾。由虚入实，可歌可咏。”用虚实将林四娘和晴雯联系起来，有深意存焉。
    曹雪芹借贾政之口讲述林四娘事迹，贾政乃道：“当日曾有一位王，封曰恒王，出镇青州。这恒王最喜女色，且公余好武，因选了许多美女，日习武事。令众美女习战斗攻拔之事。其姬中有林姓行四者，姿色既冠，且武艺更精，皆呼为林四娘。恒王最得意，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，呼为姽婳将军。”“谁知次年便有黄巾、赤眉一干流贼余党，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。恒王轻骑前剿，遂为众贼所戮。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将有献城之举。林四娘集聚众女将，发令说道：‘你我皆向蒙王恩，今王既殒身国事，我意亦当殒身于王。你等有愿随者，即时同我前往。’众女将一齐说愿意。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，直杀至贼营里头。众贼不防，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。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，遂回戈奋力一阵，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。报至中都，天子、百官无不惊骇。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，天兵一到，化为乌有，不必深论。”叙事毕，便有贾兰的七言绝句，贾环的五言律诗，贾宝玉的《姽婳词》杰作。
    我以为这倒是林四娘遇难而死的本事。衡王“伏诛”，朝廷派员抄检衡王府，遇上林四娘等“女将”的拼死抗争，她们斩戮了清兵中的几个“首贼”，而被清兵剿杀；就地掩埋，所以才有“殡于宫中”的说法。正因为有出乎意料的武力反抗，清兵不防，待回戈厮杀时，衡王府内大乱，有些宫女杂役乘机逃出，这就是“逃者逃”的真相。韩昭宣因此而获罪，革了职，交刑部审问。曹雪芹的知己脂胭斋，在“抢掠山左一带”句下有批语云：“妙！赤眉、黄巾两时之事，今合而为一，盖云不过是此等众类，非特历历指名某赤某黄。若云不合两用，便呆矣。此书全是如此，为混人也。”脂批提示读者：不能看呆了。杀死恒王的不过是黄巾赤眉“此等众类”，喻指清兵。
    曹雪芹将林四娘描绘成“不系明珠系宝刀，誓盟生死报前王”的脂粉英雄，与不向恶势力低头的晴雯，相互辉映。抄检大观园，病中的晴雯被驱赶回家，含冤死去，成为贾府内部派系斗争的无辜受害者。抄检衡王府，林四娘在抗争中不屈就死，同样成为王朝斗争的无辜受害者。所谓“红颜薄命”，大致如此，形象地表达出曹雪芹的“妇女观”。
    曹雪芹创作《红楼梦》时，抄检衡王府事件已过一个世纪，林四娘其人其事，何以熟知的？红学家们认为曹雪芹出生时他的祖父曹寅(南京织造)已经去世了，他的舅祖(曹寅之内兄、苏州织造)李煦健在；曹雪芹孩提、少年时曾在苏州织造府住过，受到李煦的关爱。著名诗人赵执信与李煦、曹寅交往密切，结下了浓厚的情谊。他多次到吴门，住在李煦的葑溪别墅中。因此，赵执信一定与曹雪芹相处过，雪芹好问，赵执信也必然讲些奇闻轶事，林四娘其人其事便是讲述的一件大事。赵执信，青州府益都县人(康熙元年生于今淄博市博城区马行街，时马行街在颜神镇，颜神镇属益都县)，十七岁中举，十八岁中进士，授编修；二十三岁主山西乡试，二十五岁升右春坊右选善、翰林院检讨。康熙二十八年秋八月被邀到洪升宅中观看《长生殿》传奇演出，卷入弹章所云“国恤”张乐(时康熙佟皇后病死尚未除服)为“大不敬”罪的剧网案中，赵执信主动承担“罪责”。罢官职，解回乡。从此离开政治派系斗争的险恶境地，退隐漫游。赵执信有才华，有骨气，绝不趋炎附势，但又重友谊，笃义气。他多次到过青州府城，(康熙五十一年五月在松林书院撰并书黄昆圃政绩碑)，对衡王府事一定闻之翔实，曹雪芹听后记忆深刻。所以，以林四娘为主人公的文学创作中，曹雪芹所写最接近本事。（□/左景仁）

编辑：今日青州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