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庵村位于响水河畔，村子虽小，历代却是兵家必争之地，就在近代革命史上，也是各派政治力量较量的中心。日本鬼子占领了益都、寿光、临淄之后，很快就来安了据点。只有四五个鬼子，主要靠汉奸支撑着。据点就设在村东头的古庙里。自打北大营响起了枪炮声，庙里的香火也就冷落了下来，钟鼓之声哑然，来此作揖下跪的善男信女寥若晨星。原来的几亩产田也就荒芜了，村民们蜂拥进入，占地种了瓜菜，当了柴禾园子。柴垛大的像小山，小的像孤坟。只有里面的几棵参天大白杨，还像没事一样，无忧无虑的站在那里。最大的一棵是大叶杨，有四十米高，粗达几人合围。小鬼子人少势弱，又怕村民们袭击，胆怯地在大叶杨顶上搭建起了“老鸹窝”式的岗楼子。冬春季节，树叶净尽，村民们的活动，诸如出出进进、推碾捣磨、妇女摊煎饼、甚至鸡鸭鹅狗的活动，都可尽收眼底，借助“老鸹窝”来控制整个村庄。老百姓恨透了“老鸹窝”。
  小连科，十二岁了，只念了四年私塾，子曰诗云能背诵二十多篇了。临朐县马益著编写的《庄户杂字》，能倒背如流，还能默写出来。他家住在古庙北边二十米处。他家的柴禾垛也在大叶杨底下。自打鬼子汉奸进了“老鸹窝”，连科的姐姐就跟着联防队离开了家，现在已经是杨国夫司令部下的“护理员”了。爸爸对小连科说：“小鬼子在咱头顶上安了据点，下一步的日子就更难过了。你姐姐走了，原先她干的活，你要全包下来，叫你娘轻省些！”爸爸说得干脆，小连科回答也响亮，“中！中！我姐姐是为打鬼子上了前线，很光荣的！叫我烧火做饭，只是我还不会用火镰火石打火！”那年月，日本人实行“三光政策”，还进行经济封锁，老百姓的日子很是难熬，不光缺吃缺穿，就连生活必需品也十分稀缺，生火做饭靠火镰火石打火！外省份还有天灾，传来了“易子而食”的消息。爸爸安慰小连科：“火镰打火我教你，‘牛角火石钢火镰，不是一残(使动用法)是两残(使动用法)’！何况我们家的火石是益都城南火石山上产的，火星子格外多！”连科是个伶俐的孩子，很快学会了火镰火石打火的技术。鬼子安了据点，私塾学堂关了门，连科对那“笼中鸟”般的学堂生活，很有些留恋，时常把“学而时习之”读成“学儿吃柿子”，把“有朋自远方来”读成“油瓶子南方来”，进行自我“调侃”和“解闷”，有时就胡编些顺口溜之类的句子，排遣内心的郁闷和纠结。“早上菜，中午糠，晚上的稀粥照月亮。”“牛角火石钢火镰，不是一残是两残！”“我是好儿郎，姐姐是榜样，离家上战场，挥刀杀东洋！”妈妈听了连科的顺口溜，总是会心的笑了起来。
  一天，小连科去柴垛拿柴做饭，刚扒开柴禾，一股腥臊烂臭扑鼻而来，他抬头看了看“老鸹窝”，情不自抑地破口大骂：“该死的小鬼子，畜类不如！”他站起身，还没缓过神来，一阵鲜屎臊尿从天而降，险些落在小连科的头顶上，他怒火中烧，仰天破口大骂：“跐着人的头顶拉屎尿尿，真他妈的欺人太甚！小鬼子，狗汉奸，你不用‘兔兴’，老子我早晚要收拾你！”柴禾没有拿成，哭丧着脸跑回了家，见了在鏊子窝里摊煎饼的妈妈，就嚎啕大哭起来，还述说了拿柴禾未成的经过，妈妈听了也气不打一处来：“鬼子汉奸不得好死！”
  打那以后，小连科变得忧心忡忡，吃饭不香，睡觉不稳，每逢下地回来，总要背回一捆草来，悄悄送到自家的柴垛上。这天傍晚，当他去送柴草的时候，与外出回来的鬼子小头目碰了个满怀。他是小矬子，不及连科高，可身上的肉却不少，胡子拉碴的，说话露出满口的黄大牙。他右手提了几瓶酒，左手提了一嘟噜鸡鱼等下酒菜。已是酩酊烂醉了。他问：“小孩子，干何？”连科答：“小孩子，拾柴禾！”“拾柴禾，干何？”“一天三顿饭，还有老鸹窝。”两人之间，本来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，更何况今天他又喝得“狗熊不认铁瓢”了，对话没有继续下去。
  这是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，“老鸹窝”里的灯火明明灭灭，鬼火一般，还不时传来猜拳行令声、狞笑声，看来汉奸鬼子们又喝高了。机不可失，小连科带上他使得熟练了的火石火镰，还有他家仅有的半匣火柴，半瓶煤油，大步流星地进了柴禾园子，快速把几捆树枝移至大叶杨下，又抱几捆软草撒在树枝上。说时迟，那时快，洒煤油，擦火柴，没用几分钟，整个庙产田就成了一片火海。小连科使出全身的解数，扯破喉咙高喊不止：“大庙起火了，快来救火啊！大庙起火了，快来救火啊！”只有几十户人家的西庵村，在第一时间里家家都知道了大庙失火的消息，几乎是同一时间里，打开了各自的家门，不约而同抱起了家里的柴草或破家具，向火场奔去，投放到大叶杨树下。真乃“众人拾柴火焰高”，“八月十五杀鞑子——齐了心”。真是天随人愿，这时又刮起了大风，风助火势，火借风威，庙产田里人声鼎沸，火光冲天！忽然听到一声“轰”然巨响，大叶杨上的“老鸹窝”塌架了，塌落在火势最旺的火堆里。人们争先冲进火海，把抱来的新柴添加进去，火势再次升腾起来，火堆里传来“滋滋”、“吱吱”的响声，散发出腥臊烂臭的恶味，大火持续到夜半时分。有道是“天有不测风云。”这时，南山顶上传来了隆隆的雷声，继而，倾盆大雨自天而降，持续了两个小时，西庵村和响水河两岸被冲刷得干干净净，山河恢复了旧观。“老鸹窝”里的汉奸鬼子被烧成了七块“火棒头子”，分不清人的面目，被猛涨的河水冲到北边大海里去了。这时，小连科从人堆里钻了出来，站在庙台上，两手掌圈成喇叭状，围在嘴巴上，面朝北方，高声大喊：“北海里的鱼鳖虾蟹们听好了，住在我村‘老鸹窝’里的汉奸鬼子被我们烧死了，烧成了七根‘火棒头子’，响水河发大水给你们运来了，好犒劳犒劳你们，也叫你们尝尝荤腥！那个镶着金牙的，是个日本小头目，肚子里的坏水最多，你们可要细嚼慢咽啊！”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，小连科的喊声充满着悲壮和童音，在广袤的鲁北大平原上，传向四面八方。     陈道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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